风里的香,是时光藏的暖。

  “三伏光阴过,初秋宇宙新。”央视这句开场白漫过耳畔时,我才惊觉夏意已悄悄敛了踪迹——像谁无声收走了满架的蝉鸣,只留窗沿一缕清风。三伏天的热气淌过办公桌,落进那本卷了边的职工心理记录册。曾作为职工“娘家人”的企业工会主席,兼企业心理咨询师,这册子于我早已不只是工作记录,纸页的褶皱里似藏着数不清的深夜,指尖轻轻抚过,仿佛能触到那些被悄悄揉进纸里的欲言又止,每道折痕都浸着一段没说尽的故事,也浸润着我与职工们一同守过的那些细碎时光。

  指腹蹭过封面烫金的字,一阵花香忽然顺着风溜进窗来。那香气软得像团云,猛地就把我拽回了三年前,在邻国越南河内的午后,湿热的空气里,芭蕉叶的香气裹着柠檬草的馨香,缠在发烫的钢筋上——负责建设越南首条城市轻轨的中国中铁六局工地上,一群年轻人正猫着腰在脚手架间钻,汗水把工装浸得发亮。那会儿我随工会去项目做心理关怀,除了中国职工,也常和越南籍工友聊聊家常。食堂用餐间隙,越南籍女职工陈氏嫩攥着个布袋凑过来,布缝里漏出点雪白的颗粒,她用带着越南腔的中文说:“主席,这是我家种的糯米,晒干了,你带回去尝尝。”布袋递过来时,还带着她掌心的余温,糯米的米香混着芭蕉叶的潮气,软乎乎地萦绕在鼻尖。

  旁边一个皮肤晒得黝黑的中国小伙子蹲下来,从背包最里层摸出个纸包,指尖捏着纸角一层层揭开,露出一小撮干枯的茶叶,绿中带点秋黄。“我爸塞的。”他咧开嘴笑,两颗虎牙在日光下闪亮,“说这是他头回炒的秋茶,炒煳了点,非让我带着。”滚水“哗啦”冲进不锈钢茶杯的瞬间,茶香“腾”地一下涌起来,并非什么金贵的香气,却好似他家乡山间的雾,缓缓漫过异国那灼得人发疼的日光,轻轻往人眼眶里钻。不知谁先红了眼,后来大家都没说话,就捧着杯子小口抿,陈氏嫩也凑过来尝,糯米的香、茶叶的香,混着汗味、钢筋味,还有彼此没说出口的牵挂,竟把“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的怅然,都泡成了暖乎乎的妥帖。原来漫漫途中,一缕熟悉的香、一把朴素的米,都是时光悄悄递来的热汤,而我能做的,便是接住这热汤,陪他们多暖一会儿心。

  在中亚乌兹别克斯坦的秋夜又是另一番暖。寒星点缀在墨色的天幕上,密密麻麻的,像谁精心撒了把碎银,那次是跟着工会团队去中亚区域市场开发中心调研,顺便做职工心理访谈。翻译吴明——全名叫谢尔穆哈梅多夫·吴明,负责人说他在中国留过两年学,他攥着我们的胳膊往巷子里带:“去尝尝!那家店的馕,我留学时总想着!”小店昏黄的灯映着石板台,刚出炉的馕饼躺在上面,“滋滋”地冒着热气,麦香混着芝麻碎的香,扑得人鼻尖发痒。留络腮胡的大叔操着手刀,“咔”一声劈开馕块,动作熟得像演了千百遍,外酥里软的饼瓤里,还沾着点烤得焦香的芝麻。“别看店小!大叔的手艺在这片可是‘明星级’!”吴明用流利的中国话说着,手机从口袋滑出来,壳子开了道缝,露出夹在里面的全家福,照片上他搂着个戴头巾的姑娘,怀里抱个胖娃娃,三个人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线。后来才知他因项目常年驻外很少陪伴家人。我与他聊起家人时,他总说“有口热乎馕就够了”,可眼里的光骗不了人。千里之外,我们因一个项目凑在一起的热乎劲儿,原来是时光悄悄积攒下的缘分,藏在麦香里,也藏在他手机壳的缝隙里,而我有幸,能做那个读懂这缘分的倾听者。人间有味是清欢,却不知这清欢里,藏了多少对家人的牵挂。

  最难忘的是非洲刚果(金)布桑加水电站项目的那个黄昏。暴雨刚歇,板房的铁皮还滴着水,项目负责人亚历山大·王正在用心张罗着员工集体生日,蛋糕上的烛光在风里晃。那天我刚给几个年轻职工做完心理疏导,女孩小李凑过来,往我手里塞了颗糖。七彩糖纸皱巴巴的,被她指尖捏得有些发暖,倒像朵刚绽开的小烟花。“本地集市买的,甜得很!像我妈寄的喜糖。”她耳根红扑扑的,声音轻得像怕惊着谁……果香在舌尖炸开的瞬间,她忽然低头笑了:“出国前夜,我妈往我行李箱塞了二十包家乡茶饼,塞得满当当的,说‘茶饼顶饿,想家了就泡一块’。”红土大陆的落日正透过窗户斜斜地照进来,把她的睫毛染成了金灿灿的,糖的甜顺着喉管往下淌,却在心里涩了一下——做心理疏导时她总说“没事”,此刻才知那“没事”里藏着多少想家的软。原来她们攥在手里的不只是工地的汗水,更是把每分每秒都过成念想的认真。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一块糖竟能托住故乡的模样,轻得像片云,又实得像捧家乡的土。而我含着那颗糖,忽然懂了:有时心理咨询不用太多道理,接住这颗糖,陪她尝尝甜,就够了。

  还有伊拉克那个沙尘漫天的午后。风卷着沙粒打在驻地窗户上,“呜呜”地响,年轻工程师小陈忽然举着手机凑过来,那会儿我刚结束驻伊拉克项目的心理帮扶,正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屏幕亮着,聊天记录里最新一条是他爸发的:“你妈妈熬了绿豆汤,分袋冻好了,顺丰能不能寄巴格达?”下面附张照片,像素糙得模糊,却能看清保温箱里塞满了冰袋,冰袋中间挤着真空包装的汤料包,整整齐齐的。他没说话,就用拇指反复摩挲着屏幕上那句“寄不了就算了,别惦记”,指腹把字都蹭得发亮。沙尘暴在窗外疯狂地吼着,可某个中国家庭的牵挂,正安安静静地伏在快递查询界面上——仿佛在等风停,又仿佛在等路通,执着地要把寻常日子的甜,往千山万水之外传递。我拍了拍他的肩,没说什么,只是把工会带来的家乡茶叶递了他一小罐。那一刻忽然懂了“劝君惜取少年时”不只是劝人惜时,是劝人惜那些寻常的牵挂:原来隔着万里沙尘,才看清寻常日子的珍贵,都是时光偷偷给的甜。而我这工会主席兼心理咨询师的差事,大抵就是帮他们接住这些甜,别让风沙吹凉了。

  人间烟火气,最抚凡人心。如今,我在企业已改任二线,回望这些年在不同国家项目间、在交错时差中连轴奔波的时光,那些出伏季的味道——茶香、麦香、果香,还有陈氏嫩递来的糯米香,裹着牵挂的思念味,早交织成了时光里独特的记忆。它们记着我职业生涯的桩桩件件,也印照着我做海外职工“娘家人”和心理咨询师的每一步:那是板房里陪职工聊到深夜的暖,是把心理疏导揉进一杯茶里的香,是接过糯米时掌心的软,更映着无数海外建设者为梦想拼闯的模样。时光或许会悄悄流逝,但这些味道一旦印入心里,便不会消散,那是生命里最暖、最珍贵的宝藏,是我与他们共同守护过的,时光里的独特味道!

  (作者单位:中铁六局国际事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