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上海援建工作结束后,我一直在南通隔离。隔离的日子虽然最是枯燥乏味,却是我们这个行业难得的休假。可偏偏我又是个极其闲不住的性子,倘若忙完了手头的工作,便是终日坐在窗前沉浸在码头轮船的汽笛声中出神。故而,竟没由来地想起那麦田背诵的往事,想着已是大半年未曾回家。稍加迟疑便拨通了母亲的视频电话,思绪却随着汽笛声飘到了十年前。

    河北的五月已是春末,天气干燥炎热起来,不似南通这般临近长江,夜里外出还需添一件外套。依稀记得这个时节农村老家小院中的石榴花已经绽放。倘若这时约着几个死党到田里去玩耍,便可见到一片绿色的麦田上微微附着几点金黄色,微风拂过,仿佛汪洋碧海中泛起几朵金色波浪。身处其中,闻着沁人心脾的麦香,颇有一番飘飘欲仙的感觉。只是这种机会对于儿时的我来说少之又少。每当我与死党们玩耍得不亦乐乎时,母亲总在这个时候出现。昔日相约“同生共死”的死党们,在见到母亲身影的那一刻便如同麦田中受惊的野鸡,四散而逃。缘是母亲有另一重身份,便是我们中学的英语老师兼班主任。

    “英语单词你可默写完了?”母亲站在我近前,轻飘飘的一句话便散发出浓重的威压,我只得撇过头不去看母亲,只是用余光去看她:母亲身材并不高大,只有一米五左右,乌黑靓丽长发,白净的瓜子脸,明亮的眼睛,小巧玲珑的鼻子和嘴巴,又是纤瘦的身形。难怪父亲常说母亲,明明是北方女子,却生的一副南方姑娘的模样。走这一路,母亲白净平滑的额头上已布满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这种时候我一贯是不讲话,只不过母亲愈发阴云密布的脸色让我没由的心里发慌。母亲突然变戏法似的从背后拿出一本卷着的书。“妈!莫要打我,我回去默写便是了。”我一下抱住了头。只是母亲手中书却迟迟未落下来。“哪个说要打你?”母亲脸上露出一抹明媚。见母亲脸上积压已久的阴霾似有消散的迹象,我连忙道:“那想必是母亲大人在家备课,身体倦乏了,便想到这田间走走,抒发……”母亲瞪了我一眼,似有些愠怒。我便连忙将后面的话生生吞了回去。母亲轻咳一声,便将那卷着书展开来说道:“你想去玩耍也不是不可以,只须将我课上布置的单词默背出来,放你半天假也未尝不可。”说着母亲便坐在了田埂上,饶有兴趣地望着我。虽是心中百个不情愿,可倒是有了玩耍的盼头。于是便宣泄心中不满似的扯开嗓子对着碧波荡漾的麦田大声默背出来,惊得不远处忙农活的叔伯婶娘们不约而同地望向我。但母亲脸上的阴云却是随着我的背诵,渐渐消散了。

    不曾想到,王老师家的长子麦田默背便成为了村子中叔伯婶娘们教育孩子的模范,我那些死党自然是逃不过。所言皆是:瞧人家王老师家的孩子,顶着大太阳在洼里(河北农村对田地的别称)背洋文。你却……

    听到这些传言,母亲倒是觉得有些便宜我,无意间竟在村子里树立了个勤奋好学的形象。

    2012年的冬天,在小麦播种之际,举家迁往浙江杭州,只在过年之际才返回老家。因两地教育体系不同,我便滞留河北念寄宿学校直至高中。如此以来,竟不再去得麦田中玩耍。后至东北求学,更是不曾见得儿时那碧波荡漾的麦田。

    随着视频的接通母亲熟悉的面容出现在手机画面中。拨通时,母亲正在包水饺,因见着是我打来的,匆忙不迭洗一下手,拿着手机贴近端详了好一会,道:“许久不见你,倒是壮实了些。”“近来有健身,自然是看着要强壮不少。”望着母亲两鬓明亮刺眼的白发,不知何时原本白净平整的额头竟生出了几道不深不浅的皱纹。肤色也不似以前那般白净,竟有些暗黄。以至于恍惚间竟觉得母亲有些陌生,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一般讲不出半个字。“你打电话若是没有旁事,我要包饺子了。你弟弟跑去外面玩要回来了。”母亲的声音没有了当年那般威严。见我不说话,母亲又追问道:“可是缺了钱周转吗?”我故意轻咳一声,躲开母亲的目光,问道:“如今小弟也念初中了,你可曾去麦田中抓他背诵英语?”……

    有时岁月流逝便如同那故乡的麦田,起初只是泛起淡淡的金色,而后便在不经意之间不断加深。待你突然回过神时,却说出怎得这麦子竟一夜之间变得通体金黄之类的话。仔细想想却是不够用心罢了。我心中如是想着,眼前的景象虽渐渐模糊,心头那片泛着些许金黄的碧海却在此刻愈发清晰了。

(作者单位:中铁建工集团建筑安装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