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多年,我又一次跟着父亲回到了故乡。回去的路已经大不同,而父亲也从开车的位置挪到了副驾驶。此次回来是因为父亲想要重建祖屋,虽然我们都不大理解,觉得老家距离太远,又不常常回去,村子里也不像城市般生活便利,但父亲执拗得很,我们也就陪着他先回来看看。

    到了镇上,还要往山里再开一段路程,车子沿着蜿蜒曲折的山道不断上坡又下坡,起伏的山路让我有种失重感,心里暗暗紧张起来。只是父亲一改往日的沉默,像兴奋的小孩,沿途见到什么都要说上两句,仿佛是要以此向我证明如今村里的生活有多好。几经颠簸,终于到了叔公家,一下车父亲更加活跃了,用家乡话和亲人们欢快地交谈着,左邻右舍很快闻声聚集过来,寂静的村里瞬间热闹起来。我看着放松的父亲,感慨许久未见到他这么自在了。

    吃过饭,父亲说想要到祖屋去上柱香,他在前面领路,我跟在他身后。破败不堪的祖屋还能看出原来的轮廓,被岁月侵蚀的木门早已形同虚设,黄泥土坯垒砌的墙上沟壑纵横,一条条裂缝遍布其上,原先用大圆柱棍子和瓦片堆撑起来的屋顶也缺了好几个大口子。祖屋外的院子杂草丛生,父亲拿着镰刀弯着腰开始清理,然后走到内堂,上了几根香,拜了拜,做完这些之后他只静静地站在门口看着祖屋发呆。我看着面前这个中年男子,背好像更驼了,白发也长出来了,宽松的衬衣显得他好单薄,我的父亲好像真的老了。

    “大家都不回来的话,这块地就要被村里收回去了,子孙后代也不会记得这里了。”父亲喃喃说道,接着又说起附近有间旧小学、他在祖屋长大的经历、小时候和兄弟姐妹在山头游戏的回忆,甚至祖屋里还留有一些他们生活过的痕迹……这一天,是父亲和我说话最多的一天,我默默倾听着他的过往,我才发现,像我们总是怀念小时候一样,父亲也对生于斯、长于斯的故土有着深厚的情感,家乡的一草一木、一人一景,能给他带来安身立命的精神慰藉,老来还乡也成了一种长期根植于潜意识中的朴素想法。

    安土重迁,黎民之性。年轻时父亲迫于生计背井离乡,出走到城市里,但心理上似乎永远与城市格格不入,忙碌了大半辈子,年纪大了以后,父亲依旧还是无所适从。他很少独自外出,也不大会使用各种电子软件,城市发展得很快,可父亲好像一直跟不上这繁华喧闹,只是低头前行。而回到了故里的父亲终于挺起胸膛,闲庭信步,在异乡没有的归属感回来了,他得以撕掉“外地人”的标签和身份,卸下生活的重负,自由地在田野里漫步,于父亲而言,这是他出走半生,归来仍是少年的地方。

    夕阳西下,父亲的影子被拉得老长,“你忘了吗?你小时候跟着我们回来,你说你可喜欢这里了,离开的时候还哭鼻子。”父亲突然说道。“是吗?”村子里的炊烟袅袅升起,周围安静下来,隐约能听到村那边母亲呼唤小孩回家吃饭的声音,空气中飘来的田野的清香仿佛把我拉进另一个世界。我努力回忆。在这块田地,爷爷奶奶双手捧着稻把,在打稻机前脱粒,年幼的我赤脚奔跑着给他们递着稻把,这个画面穿过漫长岁月,慢慢在我脑海里清晰重现,亲切感从长久的时光中蔓延而来,唤醒了我沉睡的部分记忆。很多年前,我还在这里,听爷爷讲他爷爷的故事,知道了我们家祖上是北方迁移下来的,知道了我和姐姐名字中间的“彩”字来源于宗谱的字辈。

    突然之间我深刻地理解到父亲想要重建祖屋的意图,他害怕的不是衰老而是遗忘。许多像我一样打小离开老家的年轻人,和祖屋的纽带越来越弱,对故乡的感情越来越淡,逐渐忘记祖上一辈原来生活的地方,甚至忘记祖坟的位置。随着年长一代离去,年轻一代漂泊在外,故乡的这间没有人气养着的祖屋,再也打不起一点点精神来,它慢慢变质腐烂,终于有一天轰然倒塌,抹去曾经在这个院落、这片土地的最后一点记忆。

    所幸的是总归还有人记得。这片土地承载了太多的记忆和情感,无数离家游子对它魂牵梦萦,无论走到哪里,走得多远,总还是会想回来看看。他们在外面闯荡了又回来,给家乡带来了旺盛人气,带来了产业和经济,带来知识和翻天地覆的变化:水泥路平坦宽敞,通向村头村尾;家家户户盖起了新房,告别了裸露的红砖和低矮的瓦片屋顶;水电网络实现全覆盖,留下来的年轻人也越来越多。因为有人记得,这片土地渐渐又充满了生机和活力。

    回去的路上,我看着依山势而建的一叠又一叠白墙瓦黛的房子、一片又一片修长绵延的竹子林、一团又一团绿色的稻田、高高低低绵延的小路、星辰一般绚丽的紫云英,听着隐蔽在深谷中小溪淙淙流水的声音、此起彼伏的虫鸣鸟叫,想着明年祖屋该盖好了,春节应该可以在这里过了,顿时满心欢喜。

(作者单位:中铁六局广州公司)